陆青瑶上一辈子呼风唤雨,巴结讨好的人儿事儿见多了,但自己这般做派还是头一次。心里怨怼,面上伏小作低,最不是滋味儿。偏还不能现了难堪,只好拂了脸上尴尬之色说:“妹妹何出此言?咱们大房统共就两个女孩儿,你我姐妹,当是手足。若事事沾着算计,还有什么亲人?”
合欢把鸡母珠往袖里塞了,“姐姐说得是,那我收下。回头我看看,有什么好东西,也给姐姐送来。”
合欢走的时候又去西厢月洞窗下看了看周氏,她糊好了鞋底,正要拿了出来晒。昨儿才下过雪,弱阳惨惨,落在她清素的脸上。她转头看到合欢,隔了月洞窗给合欢欠身请安,说:“七姑娘来啦。”
“要走了。”合欢抱了抱手里的手炉,“姨娘忙着吧,不必相送。”
出了院子问墨七,这周姨娘什么来历,“瞧着怪可怜的。”
姨娘是什么东西?等闲谁提起她们来做什么?府上大房总共三个姨娘,都是上不得台面儿的。府上规矩严,陆夫人瞧不上这些做小的,随意收养。若是没了陆老爷宠幸,即便生了儿子,有时也连等级高的丫鬟都比不上。这周氏也没什么来历,外头买来的,根上干净。
“其他姨娘的日子也这样儿?”府上下人一早就扫了道儿,合欢偏还爱往那雪地上踩。咯咯吱吱的声音往耳朵里钻,生出一派趣意。
“主子莫淘气,湿了鞋奴才没法跟夫人交代!”墨七拉了她往干净的道上走,弯腰去掸她鞋帮斗篷上沾的雪星子,“二爷三爷的生母方姨娘还好些,儿子大了,有盼头。但凡有点出息,方姨娘也就熬出头了。只是方姨娘性子不如周姨娘好,嘴巴碎,爱惹事。听说是惯会享受的主,也亏得二爷三爷对她孝顺。周姨娘生的五爷还不算大,六姑娘又是女儿,大户人家庶出的,没嫡母看顾,往后日子难。偏生周姨娘不爱争不爱抢,放着六姑娘养成这样儿的气性。有些头脑的,早该巴结着姑娘来,哪知昨儿竟去羽商阁看姑娘笑话。亏她不是太太嫡出的,不然必骄横得要上天了。天庭场子大,才够她呆的。”
雪星子掸干净了,墨七直起身儿来,眼前一阵蒙黑,闭眼抬手捂了会儿额头。过去了伸手扶住合欢,又说:“周姨娘那样儿的人儿,该养不出六姑娘的性子才是。”
周姨娘空放着自然养不出陆青瑶这样儿的性子,那是庶出的地位和嫡出的待遇碰撞后才膨生的。合欢不解释这因果,跟墨七说:“你说她没脑子,昨儿晚上冒雪去我那里,今儿又请我过来,伏小作低给我看,还送我一串鸡母珠子,是为什么?”
“谁在她耳边吹了风,开窍了?”
“管她是什么?”合欢笑笑,“横竖她算计不了我什么去,若是巴结好了,自己往后顺遂,于她是好的。”若是巴结不好出什么幺蛾子图一时痛快解气,先不让她好过的就是陆夫人。再打压下去,一个庶出的闺女,往后还真能有什么好不成?
“就怕她想不通,爱跟姑娘争个高下风头,摆起谱儿来,最叫人生气。”
“那往后的苦处,也得她自己吞,咱们替她操什么心?有时间沤这脑子,不如往三叔那里去,吹笛弹琴,才是雅事呢!再说种什么因,得什么果,都是她该得的。”想起陆瑞生的乐房,合欢还是雀跃,转了话头念叨:“叫四儿去羽商阁折梅,不知折来了没?”
合欢回到正院上房,瞧见孔雀梅瓶里的花儿,知道四儿不负使命,把花折回来了。四儿一共折了两捧,一捧插在陆夫人常坐的罗汉塌处,一捧插在了暖阁里。合欢指了暖阁那一捧,叫四儿给六姑娘送过去。并着梅花,还送了支点翠兰花簪儿。
合欢房里的大小丫鬟都不喜欢陆青瑶,叫四儿送东西,她也有些不情不愿。自己心里换了想法,当是自家姑娘赏了陆青瑶的,就舒坦了。把东西送到陆青瑶面前,笑得瓷娃娃一样儿,说:“六姑娘,这是奴才从羽商阁折的梅花,咱们姑娘惦念您没瞧过,特叫奴才送来,供您赏。”
四儿一走,陆青瑶就气得牙痒痒,说四儿故意扫她面儿踩她脸儿——衬她自己主子身份高贵,得三老爷亲眼,连她这样儿的丫鬟也能进羽商阁。陆青瑶让玉壶把梅花扔到外头,多看一眼也不能。但那鲜艳华丽的湖色兰花簪子,被她收进了妆奁里。
农历三月,又称季春、桃月。
不同于二八月的乱穿衣,此时人人春衫新,正是——绣罗衣裳照暮春,蹙金孔雀银麒麟。头上何所有,翠微訇叶垂鬓唇。背后何所见,珠压腰衱稳称身。
忠王府老太妃的寿辰在三月下旬,正是春暖时节。合欢足学了一个多月的规矩,走停坐卧,都比着韵味来。好在她平日里就是个有韵致的人,学起来也并不难,不过摆练一月,就有了样子。她也不排斥学规矩,盈盈稳稳的,到哪里瞧着都好看。大庄女子不常行跪拜礼,也是一桩好事儿。
嬷嬷教得不紧,怕她生累,她却自个儿琢磨一套一套的,平日里歪着看书也不忘那腿脚腰身的放处。连陆青瑶搬来了正院里,她都没正经去瞧一眼。倒是陆青瑶总要跟她一处说话,回回都被她打发了。
到了三月十八那一日,合欢一早起就让墨七给她打扮起来。她那皮子是不需施粉的,又仗着还小,便只点了嫣红的口脂。头上挽起高高的发髻,戴金累丝镶玉嵌宝牡丹鸾鸟纹分心,额头缀银白玉华胜,耳上戴的是玉兔捣药的耳坠子。衣衫又哪里肯是素的,穿得明艳娇俏。
与陆夫人随行出门的时候见着陆青瑶,她也是明艳的打扮。陆家基因好,生就的闺女儿子一个个都是人中龙凤,陆青瑶也有一张漂亮的脸蛋儿。只是站在合欢身边,未免就逊色了一点儿。
到了二门上马车,合欢、陆青瑶和陆夫人同乘。难得的殊荣,陆青瑶盼了七年了。坐下没多会儿就抽出秀锦帕子来粘眼下湿意,真情真意不作假。想来她跟陆夫人前世一生母女,虽不是亲生,到底情分是有了。
合欢往陆夫人怀里歪歪,笑陆青瑶,“娘你瞧她,大晴天儿的滚滚要下泪珠子了。”
陆夫人也笑,“丫头哭什么?”
陆青瑶说:“青瑶也想承欢在太太膝下,想了多少年,今儿高兴,喜极而泣呢!”
陆夫人牵了她的手,小指和无名指上的金护甲微微翘着,“儿子多了,总对女儿多偏些心。你妹妹没出生的时候单你一个,小小人儿却比谁都聪明,天天‘太太’‘太太’地叫,我也爱得跟什么似的。只怕你不容你妹妹,才没了后来。近些年瞧着你也长大了,稳重不少,与家里兄弟处得都好,接你过来,就帮着我多看顾妹妹些。”
陆青瑶心说妹妹与她同岁,要她看顾什么呢?要不是后来生了这妹妹,陆夫人还是爱她的。横竖想下来,都是陆合欢的错。手被陆夫人捏得生腻,她蜷了蜷,才低声说:“太太说得是,我都听太太的。”
合欢靠着陆夫人,直勾勾盯着陆青瑶看。要说她猖狂,家里的下人都不喜欢她,但她在陆夫人面前是真乖顺,一点儿也瞧不出是做样子来的。难怪陆夫人嘴里总说她沉稳,她先时还想不透到底哪里沉稳。
看着别人勾诱自己亲妈要邀宠的样子,总归自己心里不舒坦。合欢伸手把陆夫人的手拉回来,撒娇道:“你们弄得母女相认,滚滚热泪,把我往哪里摆呢?”
陆夫人回头看合欢吃味儿的小脸儿,心里大为受用,笑得溺爱都在脸上,“我与你姐姐说两句体己话你也有醋劲儿,合着我不能与旁人说话儿了。单是你的,谁也不能动用。”
“自然是的。”合欢往陆夫人怀里腻了腻,惹得她只是笑,在她背上轻抚。
陆青瑶看得眼珠子也红了,低着头咬唇蹭指甲。
忠王府比信国公府要大,构置也尽不相同。今日为太妃寿辰大宴宾客,大门正厅正堂一开到底,没有往日那般深锁门楣的模样。合欢随着陆夫人先去太妃上房,拜见老太妃。上房内早已袭地铺满红毡,屋里焚着松柏香。老太妃坐在正面炕上,身后靠大红彩绣云龙捧寿引枕,上面搭着黑狐皮的袱子,身下又坐着白狐皮坐褥。
合欢和陆青瑶随陆夫人一起行了礼,要退至一边儿,老太妃却冲合欢招手,“快过来让外祖母仔细瞧瞧,都长这么大了。我上回见你,还到处爬呢。一对眼睛圆圆的,跟铃铛一样儿。”
合欢移身过去,被她揽进怀里,甜糯地叫了声儿,“外祖母。”